【小说】坠星-由莉的秘密漫画

 

一个孝子自西来,手握乾纲天下安。

域中两见旌旗美,前人不及后人才。

(《推背图》五十三,丙辰象。)

 

……三十六年,荧惑守心。有坠星下东郡,至地为石,黔首或刻其石曰“始皇帝死而地分”。始皇闻之,遣御史逐问,莫服,尽取石旁居人诛之,因燔销其石。

(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第六》)

 

我离开家已经有一段时间。当我走的时候,父亲因为圣旨进京;只有我和弟弟,还有几名老仆留在家里。我不知道他是去京城做什么的,只能确定是皇帝要找他。毕竟皇帝想找谁就可以找谁,不需要什么能说服人的理由。我骑走了家里最瘦的那匹马,带着十几天的干粮,没有跟谁打招呼就向西出发了。因为我们家在圣朝国土的差不多最东端,所以我可以确定,我梦里都未曾见过的整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都在我的前方等着我。

我走出家门之前,看到弟弟正在写什么东西。我问他,他说自己在写历史。

“但历史不是那么好写的。”我说,“你都知道些什么呢?”

“我不知道的东西当然有很多。所以我先写我知道的。”他说,“我知道的也有很多。等我的历史写完,我也会留名在以后的历史上。”

我点点头,没有再说什么。他总喜欢写东西,但也总是半途而废。或许他可以写完哪一年的哪个月的那部分历史。

走了!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,毕竟在家里过一辈子就能生活得很好。大家都是这么想的,连圣人的书里也是这么说的。但我还是想去远方:不是为了违抗哪个圣人,圣人与我无关。我想这是我的某一种宿命,我生来就是为了哪一天去远方的,我一直这样相信着。但一天天过去,我发现这种命运的轮廓甚至在越变越模糊,没有人能告诉我,我的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开始;那么,与其等待下去,不如让它现在就开始。

听说很远的一些地方正陷入战乱。有人是这样说的。但我的家乡那里仍然和平,仍然安宁。我没有见过战乱的样子,我想它不会吸引我。我希望向西的这条路上不要经过战乱的地方;其实经过也可以。我可以经过有很多湖泊的小村庄,可以经过无限繁华的街市,可以经过蛟龙盘桓的群山,可以经过妖怪住着的荒野。这些样子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。我见过的地图都没有太精细地描绘那些遥远的地方,我只要一直往前,或许总能见到这些想象中的地方。

前行的第五天,我到达了另一个或许称得上繁华的城镇。因为我不知道真正的繁华是什么样子,我的故乡就有一些繁华,但总让人觉得还不够。这里比故乡似乎要略微繁华一些,但也有可能只是我之前的记忆慢慢褪去所导致的错觉。

无论如何,我在这里歇下,要补充一些干粮。

这个地方显然还不够;这里与我的故乡还是太过相似,所以我要继续前进。

 

在出发的时候,我只设想了自己将要游历的地方,但完全没有思考过我都会在旅途中遇到什么人。相比之下,后者并不重要。我心中的那个远方,似乎本来就理所当然地是由我独自到达的。这是一种空虚而模糊的想象,我对此颇有心得:凡我想象过的,几乎都不会发生。毕竟那只是一些穷极无聊的想象。

当我进入一座客栈的时候,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人面对面地坐在右边的桌子旁。环顾整间屋子,都没有别的人在这里了;当我看向他们的时候,他们也看向我。他们的衣服上模糊地绘着什么图案,但我看得不太真切;他们没有胡须,眼神一致的锐利,我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,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性别。“你要做什么?”坐得离我更近的那个人问。那人的声音有一点尖,而且颇具穿透力。

“我要买一些干粮,再在这里住一晚。”我回答道。

“你是从哪里来的?又要到哪里去?”另一个人问我。这个人的声音如同泡在水里的木头。

“我从东边来,要去很远的地方。”我继续回答。

他们,或者她们,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了,也没有了继续与我沟通的意思。

客栈的老板出现了。那是一个非常传统意义上的老板,和气的中年男人。他卖给我一些干粮,帮我装满了水。“你是从哪里来的?又要到哪里去?”老板问了一样的话。

“我从东边来,要去很远的地方。”我同样地回答。

“往西边去吗?”老板问。

我点点头。

“西边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。”老板说,“我不知道你想要去哪里,但是再往前的话一定会更加艰难。”

当我第二天离开客栈的时候,门口的两个人又坐在那里。其中声音更尖细的那个向我挥手。“你要去很远的地方,一定是读过很多书吧。”他,或者她,说。

“也许算读过一些。”我说。

“那么你说,人有来世吗?”他或者她问。他或者她似乎是在很认真地问我。

我摇摇头。“我不知道。”

他或者她好像露出了一丝微笑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或者她说,“没有人能向我保证来世,大概率是没有的。这样的话,我就已经注定是个错位的笑话了吧。谢谢你。”

如果我有时间,一定会更加详细地问问这两个人究竟是谁,又有什么来龙去脉。但我还要前进。不,其实前进也不是我的任务,我有的是时间;我只是不感兴趣罢了。我离开了这座大概算得上繁华的城市,继续向西前进。

 

我离开家已经有好几天了。当我走的时候,父亲正在睡觉。

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的我站在一片虚空之上,手中握着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;我想那是一把刀,但梦中的我无法辨别它的具体形状,只有模糊的一团。梦中的我好像正和某个存在对峙着,但我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,只能看到灰黑色的一团,那么高大,那么恐怖。它扑向我,我甚至来不及将刀刺入它的身体。随后就是被撕裂的疼痛,以及我自己的绝望而愤怒的吼声。

我醒来,窗外已经有一些亮光。我想这就是离开的时机。我早就想离开这里,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。我可以继续在家里生活下去,然后嫁给谁,嫁给某个父母都满意的男人,然后给他生个儿子。但我同样也可以选择另外的活法,我想那才是我的命运。我有着强烈的感觉,我正是为了做某件事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。

我看了一下,父亲还在睡觉。他的鼾声比平时要重。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好的父亲。母亲不在,应该是去集市上了。她也是一个好的母亲。

我离开家,带着一点吃的喝的,还带着家里一把很有年代的短刀:这把刀据说是很久很久以前,祖先从某个机缘巧合中得来的。在门口,我看到母亲远远地向这边走来,于是我悄悄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她看不到我。其实看到我也没有关系,发现我离开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。

我尝试了在野外睡觉。实在难受。早晨的湿气也很重。

之后我到达了另一个城市。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。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带的钱远远不够,路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赚钱的手段;如果我的钱要花完了,剩下的那些又不足以让我回家,那我就只能在外面过一辈子了吧。当然,我也可以去赚一些钱,然后就能回家,根本不需要在外面过一辈子;但想到这样的可能性,我不但不会害怕,还会感到一点愉快。

我有些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去。我离开家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?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当然了,就连我要离开家这件事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。……我要实现我的愿望,似乎得向西走才行。

当我走到另一座城市附近时,我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影。我想,那应该不是强盗。都已经快到城边了,强盗动手应该更早一些吧;我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,等着那个人过来。

他站着停了一下,随后向我走来。那是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青年男性,留着短胡须。

“你要对我做什么吗?”他走近我,我问他。

他摇摇头。“我怕你当我是强盗,走太近了你会害怕。”他说。他的声音很好听。

我看看他的身后,他背着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裹。

“你也是要出远门吗?”我问。

“是啊。准备了不少盘缠。”他回答道。

“你要去哪?”我想我的问题或许太多了。

他轻轻一笑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听着他的语气,我感觉这个问题他似乎向许多人回答过,“大概是西边吧。”

“真的吗?”我说,“很巧,我也是要去西边。”

“你也不知道要去哪?”他问。终于轮到他问出一个问题。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那,你是打算做什么呢?”他看向我的眼睛,很认真地问出这个问题。

“我要找一个人。”我第一次向别人说出这个秘密;之前也确实没有机会向任何人讲。

“是你的家人吗?还是朋友?或者,是仇人?”

“都不是。”

我迟疑着要不要跟他说出我的具体想法。他可能会把我当做疯子或者傻子。我也看向他,看向这个刚刚说上话的陌生人。我将在一点征兆也没有,一点特殊之处也没有的日常中说出我最大的秘密。我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:

“我要去找秦始皇。”

 

我的旅途终于开始变得不一样,但却是以我从未想象到的方式。当然,我早就知道意料之外的变化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。

我把马拴在客栈的后面,第二天早上它就不见了踪影。我去找客栈老板,他也不知道它被谁带走了。去找官府帮忙也未必能找回来,带走马的人恐怕已经离开这个城市。于是,我带着我的盘缠,用自己的脚继续前行。

在下一个城市的大门口,我遇到了穿着一身粗布白衣服的少女;既不是额头肿大的土地公公,也不是一身红毛的尖牙妖精,只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女。但少女却向我说出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。

“我要去找秦始皇。”

奇怪的名字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。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。千年前统治天下的暴君,车同轨书同文的豪杰;没有人不知道秦始皇。但这个名字唯独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出现。

“哪个秦始皇?”我问。我大概也只好这样问。

她对我的回答展现出失望的神色,这似乎是她重要的秘密。“就是那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秦始皇。”她说,“我要去找他,然后……”她拍了拍自己的腰部,那里有一把很小的佩刀,“我要杀了他。”

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说的话。

“我梦到过他。”她继续道,“也有人告诉过我,他还活着。”

“活了上千年吗?”我问她,“或者,他还活着只是一个比喻?某种隐喻?”

她再一次迟疑了,应该是不知道还要不要说下去。“不是比喻……不,也许就是比喻吧。”她说,“但我觉得仍然有这样的可能性。他还活着的可能性。我梦到过他。他得意地坐在黄金铸成的王座上,俯瞰着整个天下,他的王座下面源源不断地飞出焦黑色的厉鬼,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飞去。我知道那就是他。”

我没有再与她争论。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,也可以选择自己要相信什么。也说不定秦始皇真的还活着呢?一个活了上千年的,至今垂涎着世界的老怪物?说不定呢。

她要向西走。“因为秦始皇就是从西边来的。他大概还会回到西边去。”她说。

我们正好顺路,我也没有什么确实要做的事情。我就这样与她开始同行。但是我们又都没有真的确定的目的地。

“如果你靠近了秦始皇,有什么手段来辨别吗?”我在路上问她,“如果没有的话,错过了怎么办?”

她陷入长久的思考,最终叹了一口气。“我不确定……但我还是想这样走走看。”

在旅途中,我知道了少女出身自一个普通家庭,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。我们居然在这一点上十分相似。她似乎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能力,或者说神通:她时不时地会做一些清晰的梦,而梦里发生的事情也经常在现实中发生。这是她小时候的事;后来,她就不再做与生活相关的梦,但经常梦到各种奇诡恐怖的景象。包括秦始皇。家里人说,小孩子总是有灵性的,但长大后没有了也很正常。

“所以,你才觉得秦始皇还活着?”我问。

她点点头。“这段时间,我也会梦到别的东西。长着许多角的怪物,抬起头都看不到脸的巨人,还有龇牙咧嘴笑着的鬼魅。我想,这些大概就是地狱的样子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“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

我摇摇头。我可以想到她的话里暗示的某种可能性。

“估计我已经活不长了。”她说,“或者说,我就要去地狱了。……所以,我才要赶快地弄清楚,秦始皇是不是真的还活着,然后,用我的这把刀杀了他。当然了,如果你问,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他……我也不知道。或许这就只是我没来由的执念吧。”

 

我们继续向西,又路过了几个城市。我想,如果我真的已经接近秦始皇了,我就会再次梦到他。

我的旅伴名字叫王何,一个干脆而简练的名字。我也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。陈雪玉。我是在冬天出生的,随之而来的就是这个有些过于华丽的名字。王何告诉我,他的父亲是朝中要员,前段时间奉旨进京了。他还有个弟弟。他很关心他的弟弟。他的弟弟在写历史。

“那么,你的父亲是要进京干什么呢?出什么事了吗?”我问他。

他显得有些无奈,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。“我不知道,大概也不需要知道。”他说,“不管他是为国出征赢得功名,还是借口进京篡夺圣位,我都不会感到惊讶。当然,更大的可能应该还是,他只是去执行稀松平常的命令了。”

我没有再追问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家庭。毕竟他没有怎么追问我,我再问的话未免有些不公平。

这天晚上,我昏昏沉沉地睡去,然后听到了清脆的响声。铁器碰撞摩擦的声音。

我睁开眼睛,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。那是一个怪异的老人。他穿戴着银白色的盔甲,但盔甲的样式我从未见过。他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上长着蓬松的白胡子。

“你是谁?”我问。我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很突兀。

他看向我,一言不发。

就这样看了一会,我以为他已经愣住了。但是他的脸上又缓慢地浮现出笑容。在月光并不是很明亮的夜晚看到这样的景象应该不是很好的体验;但看着他的笑脸,我并没有感受到阴森或者不安的气息。倒不如说,这个老人笑得让人很舒心。

“所以,你到底是谁?”我提高了音量,同时坐起身来。马上,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。

这是梦。我大概是翻了个身,从床上掉下来了。

外面仍然是夜晚,几乎没有亮光。屋里也没有怪异老人的一丝一毫的踪迹。

我思考着要不要去隔壁叫醒王何。这或许是什么线索?但是,这样打扮的老人会和秦始皇有什么关系吗?还是说,他其实来自地狱?

我完全没有头绪。思考了一会,我决定继续睡觉。或许这只是个简单的、没有预言意味的梦罢了。我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梦。

早上,王何过来敲门,喊我出去吃了早饭继续上路。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,也不能完全确定他究竟为什么愿意带着我一起前行。也许这就是我和大官家庭出身的人之间差异的一点点体现。

吃早饭的时候,我告诉王何,我昨天晚上梦到了一个奇怪的老头。但他不是秦始皇,也不像地狱里的居民。

他认真地想了一会。“那就注意点吧。说不定在之后我们真的会遇到这样的人。”他说。

 

我正要睡着的时候,再次听到了铁器碰撞的声音。我睁开眼睛,那个老人又一次站在我的面前。

有点冷。连王何都没有想到,下一个城市那么远。我们从上午出发,一直走到傍晚也没有到,路边甚至连个村庄都没有。我们看到一个破得不行的木屋,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走了进去,仔细检查了一下。没有强盗,没有枯骨,里面差不多什么都没有。于是我们决定在这个木屋里过一夜。

这是我离开家以来第二次在野外睡觉。

这应该也是我第二次梦到这个奇怪的老人了。

我直接坐了起来,看着他。他也正在疑惑地打量着我。

“你是谁?”

我们居然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老人似乎也没有想到我们会同时说出同一句话。他伸出手指了指睡在旁边的王何。“你们是一起来到这里的吗?”他问。我真切地听到了他的声音。听声音的话,他似乎没有那么老。但他说话的语调也和他的打扮一样怪异。

我点点头。

“我会在什么时候遇到你?”我问他,“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梦见你了。”

一片昏暗之中,老人的脸几乎无法看清。“你的意思是,这都是你的梦吗?”他问,“我是梦的一部分,他是梦的一部分,这个屋子也是梦的一部分?”

“应该只有你是。”我说,“在现实中,我也正在荒郊野外的木屋里睡觉。”

老人轻轻地笑了。我能听到他的笑声。“很遗憾的是,你并不是在做梦。”他像是在讲故事或者猜谜语一样说出了这句话,随后开始踱步,“我先来介绍自己吧,如果你仍然很戒备的话。我就是这间屋子。或者说,这间屋子就是我。”

我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话。这时候,一声嘟哝从王何那里传来。他应该是被吵醒了。

“谁啊?”他含糊不清地问着,揉着眼睛坐了起来,随即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老人。王何紧张地向后挪了一下,盯着老人不再移动。

“你好,这位客人。”老人转向王何,缓缓地说道,“那我继续介绍自己吧,然后就让我听一下你们两个的事情。你们是要在这里过夜吧?”

我点点头。

老人又发出了轻微的笑声。“这个时代你们还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形象。如果是许多年后的人,哪怕是小孩子,也会对着我大喊,哇,西洋骑士!但是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西洋骑士,更没有见过了。”他饶有兴味地说。

王何保持着坐在那里的姿势,咽了一口唾沫,然后问道:“这么说,你是西洋来的人吗?叫做奇士?确实够奇。”

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老人说,“骑马的骑,不是奇怪的奇。不过这无关紧要。我并不是从西洋来的;只是恰好长成了这个样子,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……更准确地说,我不是从任何地方来的,因为我就是这个木屋的化身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
“就是字面意思,里面没有任何隐喻,也不是什么谜语。”老人不慌不忙地回答,“这个木屋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存在了,而我是在木屋存在不知道多久之后诞生的。我自己又存在了不知道多久,偶尔会有人进来,但我没有太在意他们出现的间隔。你们应该也知道古老的物件中会产生灵气的传言吧?是的,这就是我的来历。而我存在至今已经过了太久,以至于在我眼中时间的界限也不再稳固,于是我知道了许多过去和未来的事。”

我和王何都没有回话。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着。

“这是不是对你们来说太有冲击性了?我在过去也变化过许多形象,有时候是穿着兽皮的四眼怪人,有时候是穿金戴银披着黄袍的中年男性,甚至有一次还变成了某种发出耀眼光芒的难以名状之物。但我没有办法自主改变形象。至于其中的原理到底是什么,说实话,我也不确定。”他补充道,然后话锋一转,“那么,你们又是谁呢?”

 

继刺杀秦始皇的少女之后,这个可疑的老人让我的旅途变得更加怪异。陈雪玉看起来很相信他的来历。我想,他也说不定只是寄宿于此的外邦人,说着怪话来蛊惑我们。

但这位少女可确确实实向我预言了他的出现。所以,她真的可以做预知梦,而那个像隐喻一样的秦始皇的存在大概也更加真实了。

她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想法。当她说出“秦始皇”的时候,老人散漫的脚步停住了,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我们两个。听完她的全部发言,老人点了点头,重新开始了他的踱步。“那么,你呢,这位朋友?”他问我。

“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青年,随便出来走走,然后遇到了她,就和她一块向西走了。”

老人没有停下他的脚步。“这样啊,很好。”他说,“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了。而且,你们很幸运。从这里就可以到达秦始皇的……”

“秦始皇的住处?”少女问道。

“不太精确。”老人说,“宫殿?巢穴?空间?好像都不太合适。当然了,也不是只有这里……其实从普天之下的任何一个角落,只要有正确的方法,都可以前往他所在的地方。但是,这里还有一个问题。你觉得,我说的是你,这位姑娘。不知道你有没有理解……你觉得,我之前有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?”

我想,这已经不是一个适合我说话的时机。这样的巧合就如此轻易地出现了吗?我们出于失误而险些露宿,却由此直接就能找到秦始皇的所在?

“你的意思是,已经有人在你的帮助下去找过秦始皇了吗?”她问。

“不不不。”老人说,“不是找过,而是,就像你一样。他们都是去试图杀死秦始皇的。”

“然后,他们都失败了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老人也跟着我的声音看向了我这边。

“恰恰相反,有好几个人成功了。”老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,像是在刻意展示什么,“他们杀死了秦始皇,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然后呢?很遗憾,他们的生命只有一次。而秦始皇……秦始皇被杀死过无数次,但是他总能复活……姑娘,你想要彻底终结掉秦始皇的生命吗?你的资本在哪里?你的优势在哪里?或者说,你与别的刺杀者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?”

我突然发现老人的脸比刚才清晰了许多。他面部的皱纹沟壑也更加明显。窗外已经有一些亮光;不知是过了多久,居然连太阳都已经快要出来了。

“我已经说了,我可以预知未来。”少女有些急促地回应,“我看到了秦始皇的存在,毫无疑问,杀死他就是我的使命,或者说我的意义。”

老骑士靠在墙边站定,伸出手来。他将右手的食指指向陈雪玉。

“你太幼稚了,没错,就是幼稚。你才只有14岁?还是18岁?28岁?在我眼里都是差不多的。你还没有秦始皇年纪的零头大。每一个刺杀者都说自己是特别的,一定能终结掉那个怪物。或者说,如果不是特别的人,根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吧?然后呢?他们都死掉了,但是秦始皇仍然存在于这里。”他说。

少女不再说话。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。我突然想起我的弟弟,还有我的父亲。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家里吧?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想起过他们了。父亲是很有办事效率的人,应该早就完成皇帝的要求,然后回家了吧。弟弟可能还在写他的历史。希望他不会半途而废。

老骑士看我们都没有回答他,沉默着在墙边坐下。他身上的盔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过了好久,他又开口道:“我也不是完全不让你们去找秦始皇。我没有那种意思。也说不定,你就是那个特殊的人,能够真正消灭他的人。当然,更大的可能,还是只有你自己以为你是特殊的那个。至于究竟要不要去找他,那应该由你决定。或者由你们决定。如果你们有这个决心,我完全不介意;我可以随时带你们去那里。”

陈雪玉站了起来。我没有注意到她站起的动作,转过头去她就已经站在那里了。

“我要去。我一定要去。如果我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……不,这也只是借口。不管我的生命还剩多少,我都想去。”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颤抖的感觉,我可以听出她的精神凝聚而成的坚定。

老骑士微笑着点了点头。“好。那么,你呢?”他问我。

我叹了一口气,同样露出一点笑容。“那么……我也去吧。”

 

我想,这就是地狱的样子吧。

老骑士带着我们走到了地下,我就只是跟着走。没有什么过渡或衔接地,我们突然就开始走陡峭的下坡路。

“这里不是地下。其实说是地下也没有问题。但它同时也是天空,是海洋,是虚无,它可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空间。秦始皇就在不远处。”老骑士说。

继续向前,我听到刺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,越来越近。这里绝对不是那片旷野上的路,但我说不清我们是怎样转到这里的。其中应该有什么魔法,有什么奥秘。前方是灰蒙蒙的一片,不知道是雾气还是什么。随着笑声步步逼近,我的脚步不免有些迟疑。少女仍然在跟着老人前进,就像没听到这个声音一样。

“不用担心这个东西。不去试图和它说话就行了。”老人好像注意到我的情况,头也不回地说。

连片的灰黑中显现出一个硕大的影子。肆意的笑声已经铺天盖地无可阻挡地钻进我的耳朵。我们和它越来越近,它的形象终于清晰起来。那是一颗像屋子一样巨大的头颅。只是头颅,下面没有连着身子,也没有连着别的什么。它的头发乌黑而茂密,像桌子一样大的眼睛满含笑意地眯着,不绝的笑声正从它大张着的嘴里涌出来。终于,它像是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,停在我们前方的空中。一瞬间,我与它双目对视。那就好像我与一只虫子对视的感觉;不过我是虫子。我急忙转移了视线。

骇人的笑声平息了。“你们来自何处?”头颅问。它说话的声音与刚才的笑声一样刺耳。

它发现没有人回答它,于是又嗤嗤地笑了一下,继续自言自语道:“不管来自何处,我们都能感觉到你们的恐惧和愚蠢。我们见过无数个像你们一样的蠢货!你们!走到这万劫不复的道路上,究竟是想要什么呢?”

它说完,晃荡了一下它自己巨大的脑袋,又向我们身后飞走了。作为一个没有身体的家伙,它是怎么晃荡脑袋的呢?我实在想不通。

继续向前,四周越来越昏暗。“这些家伙只是住在这里,不会伤人。只要你们不理它们就不会有事。”老骑士说。

渐渐地,开始有零星的鬼火在两侧出现。这里似乎是一片沼泽。我们脚下的路面也泥泞起来。前方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。

紧接着,就像闪电一般,那个响声一下子就到了我们面前。那好像是一个刺猬。不对,刺猬的刺没有那么粗;那更像是一个浑身都是尖角而非尖刺的家伙,但是有狼狗那么大。它正抬着肉色的头,用两颗像大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们。

陈雪玉似乎惊恐地吸了一口气。我也警惕起来。四面八方都开始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。我环顾四周,好像有无数个这样的怪物正在逼近。

“跑起来!”老骑士突然大喊。

等我回过神来,我已经在和他们俩一起全力地向前冲去了。没有人向我解释那些东西是什么;但连他都说要跑,说明那是很危险的东西。不知道跑了多久,老骑士慢了下来,挥挥手示意我们停下。他的身体素质看起来真的很好。经过那么剧烈的运动,他甚至都没有大口喘气。

“那些家伙神出鬼没的。”老骑士说,“它们很危险,但是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。……我还以为这玩意几百年前就消失了,看来,还是不能大意。”

我发现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鬼火。取而代之的,是火红色的湖。一个个湖泊在路的两侧延伸。“那是什么?”陈雪玉问。

“岩浆湖。就是烧化成水的石头汇聚成的湖。不要靠近,很烫。”老骑士说。

四周各种声音和影子都多了起来。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话,但感觉最好还是不要说。如果之前那群怪物的出现是偶然,那对付这些家伙只要不说话应该就可以。

路的两边似乎有一些黑漆漆的柱子。它们矗立在那里,不知道顶端通向什么地方。

老骑士转过头来,但没有停下脚步。“我们快到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
 

我们的面前是一座闪着恐怖的金光的宫殿。我只能想到用“恐怖”这个词来形容它,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密布的金色。它或许是用纯金筑造的。但当我盯着这座宫殿的时候,又似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。是的,它大概不能称为宫殿,甚至不像一座房子。但是关于它究竟像什么,我也没有头绪。

我看着前面缓缓走着的老人,听着身后王何的脚步声,就能感觉到在这种怪异景象中仍然有一点心安。老人说过,从任何地方都能到达这里。所以我们一路上才会遇到那些怪物吗?我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逻辑。

这个建筑没有门。它的正前方像洞口一样以不规则的形状大开着。

我们站到了建筑面前,老人伸手让我们停下。这里的路面似乎由某种略带湿度的黑色泥土覆盖着,踩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
“接下来就要你先进去了。而且,你与秦始皇的战斗,我们插不上手。”老人说着,他的长满皱纹的脸上,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期待而无奈的光,“这是只属于你的战斗。只属于你,只属于只有……不知道,只有那家伙年纪零头大的少女的战斗。如果你准备好了,就去吧。”

我转头看了看王何。他的神情也十分复杂。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;和我同行了这么多天的,帮我付了住客栈和吃饭钱的奇怪的青年。很奇怪的是,我这时候只能想到“奇怪”这个词来形容一个这么好的人。

我摸了摸,掏出怀里的那把短刀。那个冰冷的触感让我想起某天晚上做的梦。它在我怀里躺了那么久,却还是冰冷的。它来自我家的某一位重要的祖先,关于它的故事或许可以讲十天十夜,我不知道。

“我走了。”我轻声地对他们俩说。

 

那一定就是秦始皇了。

我从来没有见过秦始皇的样子,这是肯定的。书本里或者画像中的他,我可能是见过的;但是,那一定与真实的他不一样。我从小就听说了他的丰功伟绩。现在我要杀了他。

他就坐在屋子尽头的宝座上。那应该也是纯金制成的,上面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。我不明白,在这样的空间中,是什么人为他修筑了这一切呢?

他的样子渐渐清晰。

让我惊讶的是,那完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样子。他的胡须整整齐齐,头上戴着像那些画里的打扮一样的装饰。他的身上穿着黑色的龙袍,上面是各种各样的装饰。他的脸稀松平常,甚至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特点。但他的眼睛,我有印象。他正在看向我。那就是我曾经梦到过的眼神。

他好像对我的出现很疑惑。“你是来干什么的?来刺杀我吗?”他说。

我继续向他走近,一边走一边点了点头。

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来刺杀我的人了。”他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,“而且,你大概不知道吧,你们的刺杀毫无意义。就像荆轲,就像高渐离,还有别的那些愚蠢的人。我将永远活着,即使死去也会复活。”说完,他站了起来,右手伸向佩刀。

看来他是想与我战斗的。听了他的陈述,我也用一样的语气回应道:“我知道。我都知道。”

“那么,你是为什么来到这里?”他问。

我将短刀抽出刀鞘。“我也很疑惑。但是,我想……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。”我盯着他,缓缓地说道。

他发出轻蔑的笑声。“就是这样吗?”说着,他把他的镶满宝石的佩刀也拔了出来。

“就是这样……这对我很重要。”

我离他已经没有多远。说完这句话,我瞅准他的脖子,猛地挥刀冲了上去。

一瞬间,我好像看到他的形象变化了,变成了一团深而且重的黑雾;紧接着,他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样子。

他好像很轻松地向旁边一闪,躲开了我的短刀。我一下子扑空,全力地保持住平衡没有摔倒在地。

“你为什么拿着短刀?”他大声地问着,将长佩刀砍向我的腿。我奋力向旁边冲了两步躲过,他的佩刀砸进地里。“你是觉得,用这样的小玩具就能杀死我吗?”他更加得意地喊着,又把刀从地里拔了出来。

他与我的距离更近了。我扑上去,将刀刺向他的后背。

我感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疼痛,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叫出声来。秦始皇躲开了我的攻击,他的刀刺入了我的腹部。头晕目眩的感觉和血液涌出的感觉同时袭来。他抽回了刀,我颤抖着,感到连站稳都变得无比困难。马上,头晕的感觉更加强烈,我向后倒了下去。

王何和老骑士一定也在远处目睹着这一切。我的豪言壮语和胡思乱想,都被秦始皇的佩刀击碎了。

我已经分辨不清秦始皇的面孔。视线变得模糊。他好像蹲了下来。我的视野逐渐变成了一团黑色,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。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。身上似乎又挨了几刀。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,也说不出话了,我的思维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了。

我应该是要死在这里了吧。要是能再和别人说一句话,我想跟谁说呢?我也不知道。好像谁都可以,又好像谁也无所谓。

“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刺杀者里最弱的一个。”我好像听到了秦始皇的声音,从那么远又那么近的地方传来,“我刺穿了你的肚子,你会慢慢地死去。就在这里,就在我荣耀的居所里。”

我握着短刀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,甚至做不到将它刺向就在眼前蹲着的秦始皇。

“永别了,悲哀的刺杀者。”他带着笑意说。

随着他的这句话,就像突然砸开了什么屏障一样,我眼前的视野一下子恢复了正常。秦始皇还在这里蹲着,但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看向我,而是转向了在入口站着的老骑士和王何。

力气正在迅速地回来。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,我将在这一瞬间的迸发后死去。但是,都无所谓了。

我握紧了刀,在右臂凝聚起全身力量拼命地挥出,正扎进了他的脖子里。他好像完全没有搞清楚事情在这一刻的变化,只是惊讶里用双眼重新看向了我。我缓慢地抽出了短刀。像喷泉一样的血从他的脖子里爆出来。

我的喉咙好像终于回到了我自己身上。我想,我现在应该可以说出话来了。

“永别了,秦始皇。”我忍着剧烈的疼痛,微笑着对他说,“你不会再复活了。”

就在这时,炫目的光芒在我眼前晃过,就像一道暴雨中的闪电。光芒散去,我的四周变成了一片纯白色的空间。没有秦始皇,也没有王何和老人。

“你不应该就这样死去。”我好像听到谁在议论着,好像是在说我。但那个声音我分辨不出性别。“你应该活下去。”那个人继续说道。

我身上的疼痛消失了,就如同未曾存在过一样。

“没有人应该为了这种事情死去。”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,从同一方向传来,但也听不出究竟是男是女,“虽然,已经有过太多人为此而死。”

“醒来吧。”两个人的声音汇聚到一起,却无比轻柔地对我说道。

 

十一

我们两个人将陈雪玉带回了木屋。

回来的路变得空旷而寂静。所有的怪物好像都消失了。我们非常顺利地离开了那个奇异的地方,慢慢地抱着她走回了木屋。

“我听到了她说的话。那是什么意思?秦始皇真的不会再复活了吗?”我问老骑士。

老骑士走着,甚至没有看向我。“那只是一种宣言,或者隐喻吧。”他说,“秦始皇还会复活的。你的同伴没有什么特别的,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。”

回到木屋的那一刻,老骑士突然说道:

“我该走了。祝你们平安。”

我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感情这样说的。但他立刻就消失了,就像变戏法一样。我不由得怀疑这段经历的真实性;但是这位濒死的少女正是对于一切都很真实的彻底而有力的证据。

剩下的水和干粮并不多,也并没有可以包扎和治疗伤口的东西。

就这样勉强照顾了两天,不知道是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重,还是她有着惊人的恢复能力,伤口愈合得十分迅速。她在第三天的清晨醒了过来。

“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?”她问。

“是我们,我和那位老骑士。”我说着,把水递给她。

她一边喝着水,一边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来。“我好像做了很多梦。很有意思。”

我也在旁边坐了下来。“是什么样的梦?”我问。

“我好像不记得了。”她努力地思考着,好像已经忘记之前的战斗和伤痛,“好像有两个穿着紫色衣服的怪人……有会说话的猫……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国王?我也不太确定……对了,我梦到了你的弟弟。”

“我弟弟?”我吃了一惊,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。

“对,就是你弟弟。我好像去了你家。你不在。虽然我不知道你家到底什么样子,但是我知道我去的就是你家。”她继续道,“然后我进去了,看到你弟弟和很多人在那里坐着玩。我问,你是不是王何的弟弟?他点点头,然后不再搭理我了。我问他,你不是在写历史吗,写的怎么样了?他不跟我说话,他的那些朋友生气了。对,应该是生气了。他们说,在屋里,你自己去看啊。然后我就进去看了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,我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要制造节目效果。

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
“然后我就进了屋子。里面有一张桌子,桌子上是一摞纸。那应该就是你弟弟写历史的稿纸吧。”

我点点头,说:“确实是。”

她得到我的肯定,接着说道:“那上面只写了两个字。”

“什么字?”

“我朝。”她说。

“那真是奇怪的梦。其实我走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写了一些。而且,总不可能从本朝开始写吧……”我认真地思考起她描述的梦。

“我想,你也不用太在意。”她说,“我现在说不定已经不能做预知梦了。”

我点点头,不知道要说什么。

“所以,秦始皇还会复活吗?”她好像突然才想起来,瞪大了眼睛。

我再次点了点头。“老骑士说,他还会复活的。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。”

她叹了一口气。那并不是悲伤或者无奈的叹气,我能感觉出来,那更像是如释重负的声音。“那就这样吧。”她又带上了一点笑意,轻声地宣布道,“让他活着吧!我也会活下去的。一直到死为止,我都会活下去。”

“那太好了。”我说着,也喝了一点水。

“这么长时间的帮助,谢谢你了。”沉默了一会,她接着说道。

我摇摇头,回答道:“不必在意。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。倒是之后,你打算回家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说,“我感觉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如此不确定过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……要不然,我们就先继续向西走吧。”

“好啊。”我说。

我们也许会遇到比这些更加怪异的事情。也许会度过漫长而无聊的旅程。也许会在明天死于非命,也许会在一百年后寿终正寝。我不知道,也不需要知道。

“哎。”她发出惊讶的声音,“怎么……什么硌着我的胳膊……”

她向左挪了一点,右侧胳膊压过的位置露出了她的那把短刀。但是,它看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,似乎变成了某种沙土般的材质。木屋漏进一丝微风,短刀竟像一点微尘一样,轻轻地散开,消失不见了。

 

于夜及汴,2022.8.15-2022.10.11,10.12修改

 

后记:“但历史不是那么好写的”

 

从8月动笔到现在,已经将近两个月过去了。《坠星》的最终长度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,甚至超过了我原本以为很难再写出那么长东西的《太平歌》。

这篇小说的前身,其实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。

2017年,我在一部未完成的短篇小说中初步勾勒了玛彻·吉诃德(Martyr Quixote)这个不完整的形象。他是一个疯癫的老骑士,向村里的小孩声称会有天马在他死后前来接走他的灵魂。2018年底,我写了一篇名为《据乱调》的小说,并希望把它和它之前的《太平歌》、之后的《升平语》连在一起。在《据乱调》里,叛逆的王侯之子与重臣之子一同西行,遭遇了名为玛彻的、由木屋幻化的老骑士,故事中还出现了两位相依为命的年轻内侍。今年(2022)上半年,我在又一部未完成的小说《地分》中刻画了死后向神明祈愿能够与秦始皇决一死战的少女。以上,大概就是《坠星》的雏形所在。

最初,我给这个作品定的名字仍然是《地分》。但在询问过一位朋友后,我发现这个名字实在容易引起误会,甚至被当做是要写孙逸仙或土改。于是在完成的这一天,我给它换了一个名字。

这是古代的故事,但我没有用文言文写作,也没有刻意地制造语言中的距离感。因为它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的故事,更不是为古人而写的。

这是一篇布满了隐喻的小说,甚至可以说其中登场的每一个人都包含着不同的象征意义。就连老骑士曾经的形象,以及小路上的妖怪,也完全不是天马行空的抒写。所以在这篇小说里,现在的木屋变成的,只能是老西洋骑士,而不能是老妖怪、老土地公或者老财神;拿着祖传的短刀就要杀死秦始皇的,只能是这个少女,而不能是少男或者中年人。

我认为,与秦始皇拼死一搏是一种奇诡的浪漫。但即使放在战国至秦的那个时代,刺秦者也从未成功过。余光中在《刺秦王》中写道:“遍天下的豪杰啊,谁来救他?/……百二斤重的大椎劈空一挥/也不到这暴君的冕顶/……说星空一天,棋布满地/这一局阴幢幢的长夜一过/赢家的棋变输家的棋。”可赢家的棋究竟变成输家的棋了吗?再退一步说,荆轲,或者荆轲所待的猛士,刺杀掉秦始皇了,然后呢?刺秦以后怎样?秦始皇总会复活。有没有办法真正把他置于死地?我只能说,我也不知道。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。所以,仁至义尽的刺杀者,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,然后就活下去吧。若是死了,怕也只能在大红色的墙上抹一丝淡淡的血痕,较之刘君等人也没有鲜艳许多;他们常常说看得见,但我不免疑心。于是,我就让我的主角们活下去了。我祝愿他们的旅途平平安安;他们本来是要死的。

另外,故事的开头引用的《推背图》内容,金圣叹给它的批注是这样的:“此象有一秦姓名孝者,登极关中,控制南北,或以秦为国号,此一治也。”我的引用本身只是基于其隐喻作用,但在我意料之外的是,连“秦”都不谋而合了。

我也有些担忧,我是否在一部分作品里滥用了全知全能的人物、荒诞不经的梦幻。比如《太平歌》里的猫和妖怪集市,还有《坠星》里的老骑士和布满怪物的小路。但如果不让他们出现,我很确定这些作品的长度会更加无法控制,以及在长时间的书写中我会逐渐失其本味。综合考量,我认为这些人物和场景还是在可控范围的;而且,这并没有那么重要。如果以后有机会,我想我会制造出另一个不需要猫或老骑士的故事。

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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